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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笔削见义与传统叙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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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17 22:08: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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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笔削见义与传统叙事学
——兼论《三国志》《三国志注》之笔削书法
张高评

摘 要:笔削原指史料的删存去取,乃历史编纂学之必要步骤。笔与削彼此互发其蕴,互显其义。笔而书之,排比史事可显意,连属辞文亦能见义。《春秋》笔削书法,一变为属辞比事之《春秋》教,再变为详略、异同、重轻、忽谨、先后、因变之史法,三变为曲直、显晦、有无、虚实、忌讳、回护之义法。或笔或削,大抵出于作者之独断与别裁,为一家之言所由生,藉此探索文心、史识、史观、历史哲学,可谓顺理成章。方苞会通经史古文,提倡义法,强调法以义起,法随义变,为中国传统叙事学着重笔削见义、比事属辞之“法”提供了学理依据。《春秋》《左传》等史籍“言有物”之义,大多推见以至隐,往往藉由“言有序”之“法”以表述。古典小说与戏剧叙事渊源于史传,笔削书法,自可作为解读《三国志》《三国志注》《三国志演义》等史传、小说、戏剧叙事之津梁与法门。

关键词:《春秋》;笔削;属辞比事;叙事传统;《三国志》;《三国志注》

美国斯坦福大学王靖宇教授发表有关《左传》叙事文的论文(1)详参王靖宇:《中国早期叙事论文集》,《从〈左传〉看中国古代叙事作品》,台北: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1999年,第23width=10,height=11,dpi=11050页。,以比较文学的视角,借鉴西方的叙事学,来解读《左传》。然而《左传》以历史叙事解经,与渊源于小说的西方叙事学显然有别。二者可进行比较研究,恐不宜以叙事学为诠释解读之利器。王教授相关论述,影响两岸三地叙事学之认知既深且远(2)如李隆献《先秦两汉历史叙事隅论》(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7年)可作代表。。

二十年来,运用西方小说叙事学观点,研究中国古典小说戏剧,十分普遍。风气既开,借镜西方(小说)叙事学以探讨《左传》《史记》《三国志》诸史传者,亦风起云涌,方兴未艾。虽然“中国古典小说,渊源于史传”,已成为小说学界之常言(3)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89width=10,height=11,dpi=110202页。,但小说、戏剧等叙事文学,与《左传》《史记》《三国志》等史传之叙事,有何渊源或关联?后世小说戏曲之叙事,如何经由转换而接受,而传播?至今仍是一片学术处女地,有待学界开发、拓垦。

一、《春秋》笔削与叙事传统
《左传》是经学、史学,《东周列国志》为小说、文学。《三国志》是历史,《三国志演义》属文学。历史之编纂,文学之创作,写作之心路历程虽相似而实不同。就事件本身之表述来说,前者是历史叙事,后者为文学叙事。何谓叙事?有西方学者将之单纯化,说成“讲故事”(4)浦安迪讲演:《中国叙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4页。。虽不周延尽致,却也易懂易知。

(一)《春秋》《左传》《史记》与叙事传统
孔子参考鲁史春秋,作成一万六千余言之《春秋》,以进退公卿,绳愆当代。去取删存之际,必有笔削存乎其间。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称孔子“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5)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四七《孔子世家》,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1993年,第84页,总第763页。。笔削,原指史料的删存去取而言,乃历史编纂学之必要步骤与手段。取而书之,谓之笔;舍而不书,谓之削(6)参张高评:《笔削显义与胡安国〈春秋〉诠释学——〈春秋〉宋学诠释方法之一》,王水照、朱刚主编:《新宋学》第五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第275width=10,height=11,dpi=110308页。。元赵汸著《春秋属辞》,说孔子笔削《春秋》,以行其褒贬予夺之权。其言曰:

孔子作《春秋》,以寓其拨乱之志。于是有书、有不书,以互显其义。其所书者,则笔之;不书者,则削之。……以其所书,推见其所不书;以其所不书,推见其所书。(7)赵汸:《春秋属辞》卷八《假笔削以行权第二》,《通志堂经解》本,台北:大通书局,1970年,第1width=10,height=11,dpi=1102页,总第14801页。

孔子成《春秋》,子夏之徒所以“不能赞一辞”者,缘“拨乱之志”,孔子“窃取之义”,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故《春秋》往往“推见至隐”(8)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一一七《司马相如列传》“太史公曰”,第104页,总第1264页。。唯藉由或笔或削之对照,或书或不书之映衬,彼此可以互发其蕴,互显其义。笔而书之,与削而不书之间,类似“互文见义”之性质。笔与削、书与不书之互文关系,即赵汸所谓“以其所书,推见其所不书;以其所不书,推见其所书”四言之教。宋朱熹曾谓《春秋》“多不说破”,“盖有言外之意”(9)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八三《春秋纲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152、2149页。,大抵指削而不书之类。于是《礼记·经解》所谓“属辞比事,《春秋》教也”(10)孙希旦集解:《礼记集解》卷四八《经解》,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年,第1255页。参见张高评:《比事属辞与古文义法——方苞“经术兼文章”考论》第二章《属辞比事与〈春秋〉宋学诠释法》,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16年,第44页。乃成解读《春秋》之金锁匙。连属辞文可以显义,排比史事亦足以见义。诠释解读《春秋》,属辞比事,遂成为津梁与法门。

清方苞专擅《春秋》《周官》,古文宗师《左传》《史记》,主“义法”说为天下倡,明以《春秋》书法为古文义法。义,指“何以书”,所谓“言有物”。法,示“如何书”,所谓“言有序”。就属辞比事之《春秋》教言,“法”,即其事之编比,其文之连属。方苞倡义法,所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11)张高评:《比事属辞与古文义法——方苞“经术兼文章”考论》第七章《比事属辞与方苞论古文义法》,第301width=10,height=11,dpi=110368页。。纺织先纵线、后横线,作文意在笔先,绘画胸有成竹,道理与之相通。举凡史观、史义、立场、视角、指趣、代言、形象塑造、历史哲学、孤怀别识云云,皆是著经、修史、作文之形上将帅。事案之排比、类比、对比、比兴,辞文之约束、连缀、修饰,皆脉注聚焦于“义”。此即方苞论义法,所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由此观之,《礼记》称“属辞比事”之《春秋》书法,方苞倡“义经法纬”之古文义法,诚可提供古典小说、史传文学、叙事传统之借镜与参考(12)张高评:《书法、史学、叙事、古文与比事属辞:中国传统叙事学之理论基础》,《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第64期,2017年,第1width=10,height=11,dpi=11035页。。

清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提示《春秋》笔削与中国史学之渊源,笔削见义为叙事传统之要法。其中论说详略、异同、重轻、忽谨之辩证关系,可作属辞比事《春秋》书法之具体揭示。其言曰: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下,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13)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内篇五《答客问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70页。

章学诚提示:详略、异同、重轻、忽谨之依违取舍,即是独断别裁、一家之言、历史哲学、历史识见之所由生。史料文献经由“独断于一心”之笔削取舍,于是有书,有不书。笔而书之者,又有“详略、异同、重轻、忽谨”之笔法,以及曲直、显晦、有无、虚实,乃至于忌讳、回护诸写作手法。上引章学诚称:“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事具始末,指比事;文成规矩,指属辞。元赵汸《春秋属辞》论笔削,以笔而书之,削而不书互文见义。明湛若水《春秋正传·序》:“笔,以言乎其所书也。削,以言乎其所去也。”(14)湛若水:《春秋正传》卷首《自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67册,第1页,总第39页。比事与属辞之法,为笔而书之诸法之大纲目。换言之,所笔所书,或以比事显义,或以属辞见义。至于削而不书,则体现为所无、所略、所轻、忌讳、回护之伦。可见,笔削之义,确实不止属辞比事而已。属辞比事之终极追求,在经由“详略、异同、重轻、忽谨”之安排措注,进而考察“独断于一心”之史识、史观,甚或历史哲学。

《春秋》为中国传统叙事学之祖始,《左传》为传统叙事学之宗师。《左传》以历史叙事解释《春秋》经,比事属辞之际,开示后代叙事学诸多法门。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云:“左丘明受经于仲尼,以为经者不刊之书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15)《春秋左传注疏》卷首《春秋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年,第11页。所谓“依《经》”“错《经》”云云,大抵指以《传》附《经》,进行随义而发之解说。至于“先《经》”“后《经》”云云,既指无经之《传》,更指以历史叙事解经之法。《左传》为编年体史书,以年月系史事,相关事迹不相连贯,故《左传》释经有此变通之法。要之,依《经》、错《经》、先《经》、后《经》诸叙事,皆“随义而发”,皆脉注绮交于“义”。《左传》叙事,有此先之、后之、依之、错之之法,于是“叙事见本末”,解经之功独大(16)张高评:《〈左传〉叙事见本末与〈春秋〉书法》,《中山大学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第1width=10,height=11,dpi=11013页。。《左氏》以历史叙事解经之方法,清刘熙载《艺概·文概》曾稍做提示,其言曰:

叙事有主意,如传之有经也。主意定,则先此者为先经,后此者为后经,依此者为依经,错此者为错经。(17)刘熙载著,徐中玉、萧华荣校点:《刘熙载论艺六种》,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43页。

杜元凯《左传序》云: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依《经》以辩理,错《经》以合异。余谓:经义用此法操之,便得其要。经者,题也;先之、后之、依之、错之者,文也。(18)刘熙载著,徐中玉、萧华荣校点:《刘熙载论艺六种》,第164页。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称孔子论次《春秋》“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19)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一四《十二诸侯年表序》,第6页,总第235页。。约其辞文,为属辞之工夫;去其烦重,乃比事之手段。比事之手段,属辞之工夫,涉及历史编纂学之方法。其中有“义”,一切有为法皆缘“义”而发。其事与其文、比事与属辞,形而下,为“如何书”之“法”。形而上者,乃“何以书”之“义”。朱熹称“《春秋》以形而下者,说上那形而上者去”(20)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六七《易三·纲领下》,第1673页。,指此。清方苞说义法,所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21)方苞:《望溪先生文集》卷二《读史·又书货殖传后》,《方望溪先生全集》,《四部丛刊》初编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0页,总第40页。义在先,法在后;法以义起,法随义变(22)张高评:《比事属辞与古文义法——方苞“经术兼文章”考论》附录一《方苞义法与〈春秋〉书法》,第459width=10,height=11,dpi=110508页。。故如前所引杜预《春秋序》称《左传》解经,先经、后经、依经、错经,皆“随义而发”。上引刘熙载《文概》《经义概》,称“叙事有主意,如传之有经也”,“经者,题也”。自历史叙事,而文学叙事,而经义叙事,转变之脉络有如此者。

《左传》先经、后经、依经、错经,“随义而发”之解经方式,后世衍变成为一种叙事模式。若此之比,即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所谓“史传”传统。毛宗岗《读〈三国志〉法》,推崇《三国》书乃文章之最妙者,论及三国故事之起始与终结,参差与错落。《左传》以历史叙事解经,其先经、后经、依经、错经之叙事传统,显然可以前后辉映,相互发明。其言曰:

三国必有所自始,则始之以汉帝。叙三国不自三国终也,三国必有所自终,则终之以晋国。刘备以帝冑而续统,则有宗室如……以陪之。曹操以强臣而专制,则有废立如……以陪之。孙权以方侯而分鼎,则有僭号如……,称雄如……,割据如……以陪之。刘备、曹操于第一回出名,而孙权则于第七回方出名。曹氏之定许都在第十一回,孙氏之定江东在第十二回,而刘氏之取西川则在六十回后。假令今作稗官,欲平空拟以三国之事,势必劈头便叙三人,三人便各据一国。有能如是之绕乎其前,出乎其后,多方以盘旋乎其左右者哉?(23)陈曦钟等辑校:《三国演义(会评本)》卷首毛宗岗《读〈三国志〉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7页。

唐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云:“传或先经为文,以始后经之事;或后经为文,以终前经之义。或依经之言,以辨此经之理;或错经为文,以合此经之异,皆随义所在而为之。”(24)《春秋左传注疏》卷首《春秋序》,第11页。罗贯中《三国志演义》,所以叙事见本末,或宗法《左传》以史传经“先之、后之、依之、错之”之叙事特色。细绎毛宗岗《读〈三国志〉法》,所称《三国志演义》之起始与终迄,即前文所引杜预《春秋序》所谓“《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乃先之、后之之叙事模式。如三国领袖之登场,刘备、曹操,同时安排在第一回。孙权则推迟到第七回。魏、吴、蜀之定都,分别设计在第十一回、第十二回、第六十回后,参差错落如此。或绕乎其前,或出乎其后。如此安排措注,毛宗岗但见“多方以盘旋乎其左右”之效应而已。笔者以为此亦杜预《春秋序》所云依《经》、错《经》之叙事模式。无论绕乎其前,出乎其后,多方以盘旋乎其左右;要之,多“随义而发”。凡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者,皆归本聚焦于“义”。

桐城派始祖方苞,会通《春秋》《左传》《史记》之经学、史学、古文,而倡说义法。撰《又书货殖传后》一文,界定“言有物”为“义”,“言有序”为“法”,为中国叙事传统提供一学理依据,其言曰:

《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是篇(《货殖列传》)义与《平准》相表里,而前后措注,又各有所当如此,是之谓“言有序”,所以至赜而不可恶也。(25)方苞:《望溪先生文集》卷二《又书货殖传后》,第20页,总第40页。

方苞楬橥“义法”之说,推本于《春秋》;盛赞司马迁《史记》阐发其精微,以为后代深于文者多不约而同,有所体现。方氏著有《左传义法举要》《史记评语》。《望溪文集》卷二有《读子史》二十八首,综论诸子、《史记》《汉书》《新五代史》之叙事义法。《又书货殖传后》以“前后措注,各有所当”,凸显“言有序”之“法”。言有物之“义”,形而上。“言有序”之“法”,形而下。盖欲人下学而上达,如前引朱熹所言“以形而下者,说上那形而上者去”,故传统叙事学强调“言有序”之“法”者居多。尤其如先之、后之、依之、错之之伦,“前后措注,各有所当”诸法,即其流亚。

(二)《西厢记》《水浒传》《三国演义》与叙事传统
试考察《左传》《史记》《三国志演义》《东周列国志》诸史传、小说之叙事学,乃至于乐府叙事歌行、传奇、变文、话本、戏曲,着重“叙”(序),多于关注“事”,即可见中国传统叙事学特色之一斑。如毛宗岗《读〈三国志〉法》,列有追本穷源之妙、巧收幻结之妙、以宾衬主之妙,星移斗转、雨覆风翻之妙,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妙,浪后波纹、雨后霡霂之妙,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来年下种、先时伏着之妙,添丝补锦、移针匀绣之妙,近山浓抹、远树轻描之妙,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以及首尾大照应、中间大关锁等等。毛宗岗所提示,一言以蔽之,即前引方苞所说义法,所谓“前后措注,各有所当”,只就“言有序”之“法”言之,大抵侧重“如何书”之表述。至于“何以书”如何体现?似乎非我思存。其法,或排比史事、或连属辞文,是所谓“言有序”。

叙事一词,作“叙”,为初形本义。汉许慎《说文解字》云:“叙,次第也。从攴余声。”(26)许慎著,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卷六,台北:洪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8年,第40页,总第127页。于是,“叙”字,引申即兼涵位次、主次、调整、安排、设计之意。中国传统叙事学之范畴,“叙”之本字已概括无遗。叙事一词,作“叙”,为本字正字。或作“序”事,则为同音通假字(27)叙事,或作序事,《说文解字》云:“序,东西墙也。从广予声。”段玉裁注:“经传多假序为叙,《周礼》《仪礼》‘序’字注,多释为次第是也。”许慎著,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卷一七,第14页,总第448页。。中国传统叙事学,着眼于“叙”(序),多于关注“事”。换言之,较着眼于位次、主次、安排、设计之“法”。笔者近著如《比事属辞与古文义法——方苞“经术兼文章”考论》《属辞比事与〈春秋〉诠释学》,论说《春秋》《左传》《公羊传》《春秋繁露》《史记》《汉书》诸史籍,其“言有物”之“义”,大多推见以至隐;往往藉由“言有序”之“法”以表述之。《左传》《史记》诸史传之著书立说,大抵暗合上引朱熹所提“《春秋》以形而下者,说上那形而上者去”之原则。义,形而上,不可说、不能说、不好说、不便说;由于“法以义起”“法随义变”,故史学论著、小说评点,多以说“法”、示“法”,作为金针度人之津筏。读者自当舍筏登岸,即器以求道。

除了毛宗岗《读〈三国志〉法》外,清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称“《水浒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提示研读《水浒传》之许多文法,如倒插、夹叙、草蛇灰线、大落墨、绵针泥刺、背面铺粉、弄引、獭尾、正犯、略犯、极不省、极省、欲合故纵、横云断山、鸾胶续弦法云云(28)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三《读第五才子书法》,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四,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31、34width=10,height=11,dpi=11036页。。金圣叹又有《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列举八十一种读法。卷四《惊艳》,再拈出“特书”法、“烘云托月”法、“入出”法;《借厢》,阐说“用笔之前后无不到”“用笔在未用笔前”法;卷五《寺警》,提出“移堂就树”法等等。要之,法不凭虚起,法以义起,法随义变,方苞说义法已作提撕。

由此观之,中国传统叙事学所关注之叙事法,以及比事属辞之叙次,西方叙事学并不在意关切。西方所谓“叙事”,近似说故事,侧重叙事动机、叙事立场、叙事视角、叙事聚焦、叙事盲点,讲究人物形象、情节发展、对话穿插、观点诠释、主题意识等等。就西方叙事学而言,凡所侧重,大抵归于事件之铺陈、指义之凸显,与方苞说义法所谓“义以为经”近似。其所讲究,前三者着重事迹之考察,后二者偏向指义之解读。整体来看,若类比《春秋》书法,大抵关注“义以为经”“比事见义”二端而已。其余,如笔削见义、属辞约文等法度,似皆略无涉及。

由或笔或削,而属辞比事,而详略、重轻、有无、异同、虚实、曲直、显晦,要皆所谓“如何书”之法。尽心致力于“如何书”之“法”,而“何以书”之“义”,可以考索而得。即器求道,其道不远。不惟可用以解读《春秋》叙事,推而广之,举凡史传,如《左传》《史记》《汉书》《三国志》《新唐书》《新五代史》《资治通鉴》之历史叙事;文学作品,如汉魏乐府诗、唐宋叙事歌行,古典小说如唐传奇、宋话本、明清小说等之文学叙事,皆可作为方法与利器(29)张高评:《〈春秋〉〈左传〉〈史记〉与叙事传统》,《国文天地》第33卷第5期,2017年,第16width=10,height=11,dpi=11024页。。今为篇幅所限,只以《三国志》《三国志注》《三国志演义》为例,尝试论之。

二、《春秋》或笔或削与历史叙事学
裴松之注解《三国志》,征引史籍十分丰富,其中如习凿齿《汉晋春秋》《襄阳记》,鱼豢《魏略》、王沈《魏书》、虞溥《江表传》、韦昭《吴书》、张勃《吴录》、胡冲《吴历》等文献,尤多采撷与接受(30)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三国史的解构与重建》,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17年,第21width=10,height=11,dpi=110240页。。从裴松之对史料之依违取舍,最可见史家之别裁心识,成一家之言(31)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三国史的解构与重建》,第197width=10,height=11,dpi=110240页。。世所谓历史编纂学,亦不疑而具。

《三国志注》一书,或同或异,或详或略,或晦或明,或曲笔、或回护、或讳书诸手法,大抵薪传孔子作《春秋》时“笔削”去取之书法,稍做转化与发用。文献取舍与夺之际,多可作史传文学、叙事文学研究之借镜与参考。

(一)《三国志》之历史叙事与笔削书法
两岸叙事学研究者,思跳脱西方叙事学框架,拟疗愈中国文论之失语症,重返中华文化之精神家园(32)曹顺庆:《文论失语症与文化病态》,《文艺争鸣》1996年2期,第50width=10,height=11,dpi=11058页;曹顺庆、李思屈:《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基本路径及其方法》,《文艺研究》1996年第2期,第12width=10,height=11,dpi=11021页;李凯:《儒家元典与中国诗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2width=10,height=11,dpi=1107页。。所提处方多元,津梁多方,莫衷一是(33)大陆学界,如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傅修延:《讲故事的奥秘——文学叙事论》,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叙事、意义与策略》,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9年;《先秦叙事研究——关于中国叙事传统的形成》,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年;《中国叙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傅氏《中国叙事学》一书,关注元叙事、前叙事、原生态叙事,以及先秦叙事传统,堪作中国叙事之创意发想史研读。台湾学界研究叙事学者如李隆献《先秦两汉历史叙事隅论》,说已见前,不赘。刘承慧亦从“说故事”角度解析先秦叙事文,如《先秦叙事文的界说与分类》《试论《左传》文句、文篇与叙事文本的关系》《先秦叙事语言与叙事文本诠释》,分别刊登于《清华中文学报》第9期,2013年,第81width=10,height=11,dpi=110121页;第6期,2011年,第83width=10,height=11,dpi=110116页;第5期,2011年,第143width=10,height=11,dpi=110184页。。以我观之,莫若《庄子》所谓“请循其本”,回归经学叙事、史学叙事、文学叙事之传统,此孔子所谓“本立而道生”。

《春秋》,由其事、其文、其义三位一体组织而成。孔子“窃取之”之义,可以藉由“其事”“其文”体现出来。衡以《礼记·经解》“属辞比事,《春秋》教也”(34)孙希旦集解:《礼记集解》卷四八《经解》,第1255页。之提示,知比事与属辞,即是《孟子》之其事、其文。排比史事,可以显示指义;连属辞文,亦可以呈现史义。同理可推,陈寿《三国志》之成书,无论尊曹魏,或宗蜀汉,亦皆可持《春秋》之教——以属辞比事之法,辩证《三国志》之史义与文心。

《三国志》一书,叙魏蜀吴纷争鼎立之史事。其中,或因政治立场,或缘乡邦情结,“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往往不可以书见。修纂史书,虽有难言之隐,亦不得不表述;若逢忌讳之事,亦不得不处理,故孔子《春秋》往往变文示义,遂有“推见至隐”“忌讳不书”诸书法(35)参张高评:《〈春秋〉五例与〈左传〉之忌讳叙事》,《国文天地》第35卷第5期,2019年,第103width=10,height=11,dpi=110107页。。陈寿纂修《三国志》,对于上述之《春秋》书法,多所转化运用。清代何焯、赵翼、黄恩彤诸家,曾略做揭示。

陈寿《三国志·魏书》甘露五年,书“五月己丑,高贵乡公卒”(36)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卷四《魏书·高贵乡公传》,台北:艺文印书馆,1958年,第55页,总第181页。。实宗法孔子作《春秋》,书“卒”不书“薨”之忌讳书法,既不没其事实,又有所褒贬劝惩(37)张高评:《〈春秋〉曲笔直书与〈左传〉属辞比事——以〈春秋〉书薨、不手弒而书弒为例》,《高雄师大国文学报》第19期,2014年,第31width=10,height=11,dpi=11071页。。清何焯《义门读书记》赞扬《三国志》之书法,以为“其犹有良史之风欤”,其言曰:

《公羊传》曰:“公薨何以不地?不忍言也。”书“高贵乡公卒”,其犹有良史之风欤!抽戈犯跸,若直书之,则反得以归狱于成济。今“公卒”之下,详载诏表,则其实自著。而司马氏之罪,益无可逃。所谓微而显,顺而辨也。(38)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二六《三国志·魏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4页,总第343页。

依《春秋》书法,君王正常死亡,例书薨、书地,书葬。唯鲁隐公、鲁闵公但书“公薨”,未书地,书葬;于桓公,则书“公薨于齐”,书地而未书葬,所谓“不忍言也”(39)张高评:《“鲁桓公薨于齐”与〈春秋〉〈左传〉之诠释》,《国文天地》第35卷第7期,2019年,第113width=10,height=11,dpi=110118页。又,张高评:《左传英华》,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2019年,第16width=10,height=11,dpi=11025页。。隐公、闵公、桓公之死,皆遇刺身亡。为区别异同,昭示褒贬,故变文以示义。郭太后出于私心,易魏文帝曹丕之孙高贵乡公曹髦为帝。当下,高贵乡公之尊,实无异帝王。今遇刺身亡,《三国志》但书“高贵乡公卒”而已,不书“薨”。从《春秋》之书法观之,藉由或笔或削,变文示义,史义可以“微而显,志而晦”曲折表述。成济受命于司马昭,抽戈犯跸而手弒高贵乡公。《三国志·魏志》仿《春秋》之曲笔书法,而讳书“卒”,不书“薨”,通全书而观之,褒贬劝惩之义自在言外。陈寿《魏志》讳书“卒”外,再据事直书,详载太后诏表(40)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卷四《魏书·高贵乡公传》裴松之注引习凿齿《汉晋春秋》、干宝《晋纪》、孙盛《魏氏春秋》,第55width=10,height=11,dpi=11057页,总第181width=10,height=11,dpi=110182页。太后诏表,见第58width=10,height=11,dpi=11061页,总第182width=10,height=11,dpi=110184页。。于是司马昭弒君之罪,昭然若揭,无可逃于天地之间。曲笔表述之成效,不输据事直书。何况,直书容易触忌犯讳,不如曲笔讳书可以明哲保身。唐刘知幾《史通》称:“古来唯闻以直笔见诛,不闻以曲词获罪。”(41)刘知幾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卷七《曲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99页。良有以也。

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发明史家“书法”者不少。如《后汉书三国志书法不同处》一条,揭示由于“所值之时不同”,故《三国志》之讳书、《后汉书》之直书,皆属史法之不得不然。其言曰:“陈寿修书于晋,不能无所讳;蔚宗修书于宋,已隔两朝,可以据事直书。固其所值之时不同,然史法究应如是也。”(42)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六《后汉书三国志书法不同处》,台北:乐天出版社,1971年,第71页。《左传》揭示《春秋》书法,有所谓“《春秋》五例”。成公十四年“君子曰”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43)《春秋左传注疏》卷二七,成公十四年“君子曰”,第19页,总第465页。“尽而不污”,为直书;“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三者,为曲笔,忌讳书写、偏袒回护多用之。无论直书或曲笔,多脉注绮交于“惩恶而劝善”之史义。赵翼《廿二史札记》持曲笔讳书之书法,断定陈寿《三国志》;以据事直书之书法,评判范晔《后汉书》,持时移势异以评断,实有见而云然。

《三国志》之体例,上承《春秋》书法,下开后世国史记载诸多法门。《廿二史札记》于《三国志书法》一条,枚举《三国志》不书之例。从“削而不书”之例,可以推想“笔而书之”之实。由此可见陈寿编纂史书,取舍文献之际,或笔或削之一斑。如:

《魏书》于蜀、吴二主之死与袭,皆不书。……蜀、吴二志,则彼此互书。……《蜀志》,其于魏帝之死与袭,虽亦不书,而于本国之君之即位,必记明魏之年号。……而必系以魏年,更欲以见正统之在魏也。(44)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六《三国志书法》,第73页。

陈寿《三国志》之史观,以曹魏为正统,在“外文绮交,内义脉注”之引导下,排比史事、连属辞文,而皆以史义为依归。陈寿为蜀人,《三国志》往往寄寓乡邦情结,对于魏帝之死亡与袭位,既以“不书”为史法,于是形成书例。以此类推,《蜀志》于“蜀、吴二主之死与袭,亦不书”。不过,或书,或不书,“必记明魏之年号”,示“正统之在魏”。削而不书,一也;或以见正统,或以别亲疏。陈寿之守经达权,有如此者。

孔子作《春秋》,藉或笔或削,比其事而属其辞,以体现褒贬劝惩之书法。赵翼身为史家,想必娴熟能详。其论陈寿《三国志·魏本纪》,运用回护讳书者颇多。盖本僖公二十八年《春秋》经书“天王狩于河阳”,所揭示曲笔讳书之书法。赵翼云:

《春秋》书:“天王狩于河阳。”不言晋侯所召,而以为天子巡狩。既已开掩护之法,然此特为尊者讳也。……自陈寿作《魏本纪》,多所回护……以后宋、齐、梁、陈诸书,悉奉为成式,直以为作史之法固应如是。……至高贵乡公之被弒也……司马昭实为弒君之首,乃《魏志》但书“高贵乡公卒,年二十”,绝不见被弒之迹。……本纪如此,又无列传散见其事,此尤曲笔之甚者矣。(45)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六《三国志多回护》,第74页。

《左传》以历史叙事解经,称:“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46)《春秋左传注疏》卷一六,僖公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第30width=10,height=11,dpi=11031页,总第276width=10,height=11,dpi=110277页。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三九《晋世家》:“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第61页,总第635页)温之会,晋文公实召周襄王,以臣召君,无异挟天子以令诸侯,乃触忌犯讳之大者,故孔子以为“不可以训”,乃削去“晋侯召王”之史实,易以曲笔讳书之属辞,而称“天王狩于河阳”。《春秋》有三讳,《公羊传》云:“《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穀梁传》称:“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47)《春秋公羊传注疏》卷九,闵公元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4页,总第114页。《春秋穀梁传注疏》卷一四,成公九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页,总第137页。所谓“为尊者讳”者,不止讳耻辱、亦往往讳过失。司马昭实弒高贵乡公,然《魏志》但书“高贵乡公卒”而已,其他列传并未互见。不过,据《春秋》书薨、书卒之书法,已符合“未手弒而书弒”之书例。因回护而曲笔讳书,固为史家笔法,更是《春秋》书法,史义与史观,亦由此可以考见。

皇后,为国之母仪。依《春秋》书例,若正常死亡,当书“薨”,如太祖之卞皇后,《三国志·魏书》太和四年,书曰:“五月,后崩。”又如文帝之郭皇后,《三国志·魏书》青龙四年,书曰:“春,后崩于许昌。”然如《魏书》卷二《文帝纪》黄初二年六月,书“丁卯,夫人甄氏卒”。又,卷三《明帝纪》景初元年九月,书“庚辰,皇后毛氏卒”(48)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卷三《明帝纪》,第46页,总第146页;卷五《后妃传·郭皇后》,第21页,总第203页;卷二《文帝纪》裴松之注:“甄后之卒,本传言遣使赐死,故书卒,不书崩。他后皆书崩,毛后赐死亦书卒。”第46页,总第108页;卷五《后妃传·卞皇后》,第6页,总第195页。。死生亦大矣,国之皇后死亡,但书“卒”,未书“薨”,书法暗示非正常死亡,所谓“《春秋》推见至隐”。盖甄皇后、毛皇后皆因得罪赐死,故不可得而书“薨”。特书“卒”,示意外亡故之义,而曲笔讳书在其中矣。《汉晋春秋》叙甄皇后“殡时被发覆面,以糠塞口”。惨状如此,“是甄之不得其死可知也”。故《魏文纪》书“夫人甄氏卒”。其所体现之微言大义,自有“推见至隐”之书法在。

关于文昭甄皇后之死因,陈寿《三国志·魏书》之隐讳不书,真相未明,遂成千古疑案。裴松之《三国志注》以为:陈寿之叙事书法,不合“《春秋》之义”,他说:“臣松之以为:《春秋》之义,内大恶讳,小恶不书。文帝之不立甄氏,及加杀害,事有明审。《魏史》若以为大恶邪,则宜隐而不言;若谓为小恶邪,则不应假为之辞,而乃至于是,异乎所闻于旧史。推此而言,其称卞、甄诸后言行之善,皆难以实论。陈氏删落,良有以也。”(49)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卷五《后妃传·甄皇后》裴松之案语,第12width=10,height=11,dpi=11013页,总第198width=10,height=11,dpi=110199页。隐公十年《春秋公羊传》载:“《春秋》录内而略外:于外,大恶书,小恶不书;于内,大恶讳,小恶书。”(50)《春秋公羊传注疏》卷三,隐公十年,第15页,总第41页。裴松之所征引,即《春秋》于内外远近曲笔讳书之通则。甄后之死因,观《魏书》之叙事,但言:“后失意,有怨言”而已。《春秋》之书法,于内辞:“大恶讳,小恶书”。甄后“失意而有怨言”,并非大事大恶,固不必曲笔讳书。若为小恶,则“笔而书之”可也。陈寿之书法,却不如此。通观《三国志》全书,再翻检三国传世文献,然后知文昭甄皇后之死因,《三国志》“崇饰虚文”“假为之辞”,如大恶之曲笔讳书者然。何以如此?笔者以为:忌讳叙事之书法,有所谓诡辞谬称者(51)阳与而阴夺之,阴与而阳夺之;正言若反,反言显正。彼此矛盾逆折,相互冲激,此之谓诡词谬称。吴闿生:《左传微》,庄公八年,台北:中华书局,1970年,第39页。参张高评:《〈史记〉忌讳叙事与〈春秋〉书法——以征伐匈奴之相关人事为例》,《岭南学报》复刊第十二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48width=10,height=11,dpi=11052页。,笔法近似反常合道,即《公羊传》所谓“实与而文不与”,或“文与而实不与”(52)《春秋公羊传注疏》卷一○,僖公元年“救邢”,《疏》:“谓虽文不与,其义实与,故言起文从实。”僖公二年“城楚丘”,《注》:“主书者,起文从实也。”《疏》:“谓经文虽不与,当从其实理而与之。”文公十四年“晋人纳接菑于邾娄”,《疏》:“僖元年救邢、城楚丘之经,悉是‘实与而文不与’”,第2页,总第120页。参考张高评:《〈史记〉忌讳叙事与〈春秋〉书法——以征伐匈奴之相关人事为例》,第52width=10,height=11,dpi=11055页。。抑扬予夺之史家笔法,诡辞谬称之忌讳书法,可以引发读者之疑窦,兴起探究真相之兴味,此史家之缪巧与诡计。宫闱隐秘,谜团难窥,破解真相,史家出以忌讳叙事,或可作破译之津梁。

笔削昭义之书法,形之于外,则有或书,或不书;或言,或不言;或称,或不称诸名目。笔而书之,则有详书、重书、大书、特书之伦。从或书、或不书,或笔、或削之互发其蕴,互显其义,而微辞隐义可知,史观、史义可考。赵翼《廿二史札记》论《三国志》多有“不书”之例,如:

魏明帝太和二年,蜀诸葛亮攻天水、南安、安定三郡,魏遣曹真、张合,大破之于街亭,《魏纪》固已大书特书矣。是年冬,亮又围陈仓、斩魏将王双,则不书;三年,亮遣陈式攻克武郡、阴平二郡,亦不书。以及四年,蜀将魏延大破魏雍州刺史郭淮于阳溪。五年,亮出军祁山,司马懿遣张合来救,合被杀,亦皆不书。并《郭淮传》,亦无与魏延交战之事。此可见其书法,专以讳败夸胜为得体也。乃至蜀《后主传》,街亭之败,亦不书;但云“亮攻祁山不克”而已。岂寿以作史之法,必应如是回护耶?……是不惟于本纪多所讳,并列传中亦多所讳矣!(53)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六《三国志多回护》,第75width=10,height=11,dpi=11076页。

史家修史,自博采、辨伪文献,至比事、属辞而成撰述、著作。无论笔而书之,或削去“不书”,必经过层层之商榷,种种之考虑。赵翼发现《三国志·魏纪》之叙事,魏将大破蜀将诸葛亮,“固已大书特书矣”。然而蜀将诸葛亮、陈式、魏延等之斩杀魏将、攻克郡县、大破魏军,却削去不书。乃至于张合被杀、郭淮交战诸事,《魏纪》亦削而“不书”。对待曹魏与蜀汉,或笔或削之叙事不同如此,“讳败夸胜”之史观显然。陈寿《三国志》叙事,曲笔讳书处,《廿二史札记》指为“回护”,盖缘于尊魏为正统之史观使然。《三国志》“讳败夸胜”之叙事,凡所以“内义脉注,外文绮交”者,不过是尊魏为正统之史观、史义发用而已。

《三国志》书成于晋,其史观尊魏为正统。正统在魏,则晋承魏为正统,自不待言。故陈寿之尊魏抑蜀,诚有其不得已。大体而言,其所著书,简而不漏,详而不赘,“尊魏而不揜其恶,抑蜀而不没其实,讳晋而不灭其迹。”微而显,曲而直之书法,即藉或书或不书表现之,所谓“隐寓夫褒贬而显示乎惩劝,动有合于《春秋》之书法焉”(54)黄恩彤:《鉴评别录》附《三国书法》,《四库未收书辑刊》第2辑第29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年,第307页。。可见,称誉陈寿为良史,长于书法是主因。

关于陈寿《三国志》,自唐刘知幾《史通·直书》、清赵翼《廿二史札记·三国志书法》,多以为陈寿身为遗臣,不得不回护魏晋。今观《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详书先主刘备之帝王异相(55)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卷三二《蜀书·先主传》,第2width=10,height=11,dpi=1103页,总第749width=10,height=11,dpi=110750页。。相较于《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文帝纪》,平淡直叙武帝、文帝生平(56)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卷一《魏书·武帝纪》,第8width=10,height=11,dpi=11011页,总第23width=10,height=11,dpi=11025页;卷二《魏书·文帝纪》,第1width=10,height=11,dpi=1103页,总第86width=10,height=11,dpi=11087页。,可谓详人之所略,重人之所轻。详略重轻之笔削,可见陈寿扬刘抑曹之史观、史义。《廿二史札记·三国志书法》所谓“回护”之说,遂不攻而自破。董仲舒《春秋繁露·祭义》引孔子曰:“书之重,辞之复,呜呼,不可不察也。其中必有大美恶焉。”(57)董仲舒著,苏舆义证:《春秋繁露义证》卷一六《祭义第七十六》,台北:河洛图书出版社,1975年,第16页,总第311页。但看诸葛亮神话重笔详绘建构如此,习凿齿以蜀汉为正统之史观,于是成功形塑。

清人黄恩彤《三国书法》曾探论《三国志》或书或不书、削略弗书等议题,颇具代表性,其言曰:“(裴松之)不知寿书之略,略所当略也。所引书,寿非不知之,特削而弗书耳,非脱漏也。史家之例,有书,有不书,一断以义而已。今裴氏繁征博引,而寡所取义,非惟不知寿,亦不知史也。”(58)黄恩彤:《鉴评别录》附《三国书法》,第306页。黄恩彤批评裴松之“繁征博引,而寡所取义”,则就史家对文献之笔削去取而言之。说《三国志》有简略处、有删削处,实即史家“或书”“或不书”之史例,亦即《春秋》或笔或削、或详或略之书法表现。《三国志》有据事直书者,有曲笔讳书者,或言或不言,或称或不称,或笔或削之际,藉此可见陈寿褒贬劝惩之史义。

清李渔序《三国志演义》云:“《三国》一书,因陈寿一志扩而为传,仿佛《左氏》之传《麟经》。”(59)李渔:《三国志演义·序》,陈曦钟等辑校:《三国演义(会评本)》卷首,第35页。罗贯中《三国志演义》所演义者,为陈寿《三国志》;犹《左传》以历史叙事,解释《春秋》经,亦即所谓“以史传经”(60)徐复观:《两汉思想史》,台北:学生书局,1979年,第270width=10,height=11,dpi=110273页。。举凡能成一家之言者,必有笔削取舍于其间。

(二)笔削见义与《三国志注》诸书之叙事书法
自《春秋》以下,史著所以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著作者独断之别识心裁,《孟子》称为“义”;“有书,有不书,一断以义”;或笔,或削,皆以“义”之别识心裁为依归(61)参看余英时:《章实斋与柯灵乌的历史思想》,《历史与思想》,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7年,第188width=10,height=11,dpi=110199页。。然而,“义”都不说破,往往见诸言外,自《春秋》以来,史书之编纂,要皆如此,朱熹早有提示。如何考求《春秋》史著之微辞隐义?元赵汸著《春秋属辞》,阐发陈傅良之见,如前文所引,提出“以其所书,推见其所不书;以其所不书,推见其所书”之法。或笔或削,互发其蕴,互显其义,于是史义可得而考求之。其实,多不离“属辞比事,《春秋》之教”。赵汸《春秋属辞》,为《春秋》笔削,提出上述四句经典之话语,以此类推,颇可作为解读《三国志》《三国志注》“有书,有不书,一断以义”之钥匙。不妨下一转语:“都不说破”之“义”,可藉由“有书,有不书”,或笔或削体现出来。

清金圣叹批点第五才子书,谈及阅读《水浒传》之方法,“全要胸中先有缘故”。所谓“胸中先有缘故”,即是先有立意、定义。《文心雕龙·章句》所谓“内义脉注”,《总术》所谓“乘一总万,举要治繁”(62)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七《章句第三十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571页;卷九《总术第四十四》,第657页。。此一提撕,对于吾人诠释解读史传或小说,颇有启发价值。其言曰:“看来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缘故。若有缘故时,便随手所触,都成妙笔;若无缘故时,直是无动手处,便作得来,也是嚼蜡。”(63)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陈曦仲等辑校:《水浒传(会评本)》卷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8页。金圣叹所称“胸中先有缘故”,犹文同画竹,必先成竹在胸;如作文,意在笔先(64)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一○《文与可篔筜谷偃竹记》,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65width=10,height=11,dpi=110366页。。“若有缘故时,便随手所触,都成妙笔”,此即前引刘熙载《艺概·文概》所言“主意定,则先此者为先经,后此者为后经,依此者为依经,错此者为错经”,《经义概》所云“经者,题也;先之、后之、依之、错之者,文也”。清李渔《闲情偶寄·词曲·立主脑曰》:“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65)李渔:《闲情偶寄》,《李渔全集》第三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width=10,height=11,dpi=1109页。就文学而言,可称主意、主脑;就史学而言,相当于史义、史识、史观、历史哲学。正如前文所引方苞说义法,所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二语,足以概括无遗。“义以为经”,即是“胸中先有缘故”。试将《三国志》《三国志注》与相关史籍对读参照,而后知陈寿、裴松之之《春秋》书法、史家笔法、文学叙事,乃至于传统叙事之方法,已不疑而具。钱穆指出《三国志注》之成书,与当时史学兴盛有关(66)钱穆:《中国史学名著》,台北:三民书局,2001年,第101页。。逯耀东则以为“在本质上,仍然是从传统的经学,蜕变而出”(67)逯耀东:《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台北:东大图书公司,2000年,第413页。。鄙意以为裴《注》之笔削史乘,当是经史会通转化之体现。追本溯源,自是宗法《春秋》笔削见义之书法,而有所转化、翻新。故《春秋》笔削之书法,不仅是史传之先河,举凡历史叙事、文学叙事,多本此而衍化,而蜕变之。

裴松之注《三国志》,鸠集传记,增广异闻,上搜旧闻,傍摭遗逸。此犹孔子作《春秋》,以鲁史记为蓝本;司马迁纂修《史记》,以金匮石室之书、天下遗文古事为底本。待《史记》书成,与所本之传记佚闻相较,自然互有异同、详略、重轻、曲直、晦明、损益。吾人对读参照、折中取舍,而文心可以求索,史义呼之欲出,史观昭然若揭。就历史编纂学而言,从文献取舍到成一家言之间,书法将随或笔或削,或因或革,而生发或异或同、或详或略、或重或轻、或晦或明、或曲或直、或损或益之殊异。而假笔削去取以见褒贬、劝惩,实胎源于《春秋》书法。

裴松之《三国志注》,广征博引当时图书文献,作为笔削取舍、因革损益之资材。陈寿时代较早,范晔与裴松之时代相近。范著《后汉书》,裴著《三国志注》时,《三国志》所征引之图书应尚在。赵翼《廿二史札记》称:“寿及松之、蔚宗等,当时已皆阅过。其不取者,必自有说。今转欲据此偶然流传之一二本,以驳寿之书,多见其不知量也。”(68)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六《裴松之三国志注》,第82页。裴松之编著《三国志注》时,可见之文献在五十种以上。今考索《三国志注》所引书,或取而笔之于书,或削而不取。于是赵翼断定“其不取者,必自有说”,诚然!孔子取资《鲁史春秋》,而成一万六千五百余言之《春秋》,其中自有笔削去取。笔而书之者,固符合“丘窃取之”之义;削而不取者,亦“必自有说”。或笔或削,以至于详略、重轻、异同、忽谨之依违,亦皆有其所以然之故。要而言之,在“义昭乎笔削”之原则下,或尽心于比事见义,或致力于属辞显义而已。

陈寿著《三国志》、裴松之编著《三国志注》,于《春秋》或笔或削之书法,盖驾轻就熟,能运用裕如。同理可证,《三国志演义》镕铸《三国志》,又有所修改,颠覆、转化、创新。彼此之间,犹传之于经之关系。换言之,《三国志演义》镕铸《三国志注》,演义《三国志》,何异《左氏传》以历史叙事解释孔子《春秋》经?其中之有无、虚实、详略、重轻、异同,要皆归本于笔削损益。可见,彼此之间,自是同源共本,心气一元。谓小说祖始史传,以此。

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一书,就《裴注》与《三国志》对读参照;或持《裴注》与习凿齿《汉晋春秋》《襄阳记》并观,或与范晔《后汉书》比勘对读(69)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三国史的解构与重建》,第21width=10,height=11,dpi=11075、241width=10,height=11,dpi=110286页。。若持《春秋》笔削昭义观照之,以比事属辞《春秋》教诠释之,则陈寿《三国志》或裴松之《三国志注》之史外传心(70)孔子作《春秋》“乃史外传心之要典”,语见胡安国:《春秋胡氏传》卷首《进表》,《四部丛刊》续编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页。,借事明义(71)皮锡瑞:《经学通论》,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1width=10,height=11,dpi=11022页。,可以曲曲传出。此以“比事属辞”之《春秋》教,解读史书,诠释《三国》史学者。犹宋吴缜《新唐书纠谬·序》云:“事实、褒贬及得失,必咨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72)吴缜《新唐书纠谬·序》:“事实、褒贬及得失,必咨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四部丛刊》三编本,上海:上海书店,1985年,第4width=10,height=11,dpi=1105页)事实,乃比事之功;文采,即属辞之能。排比史事,连属文辞,而褒贬得失,自见于言外,而史识、史义、史观,甚至于历史哲学,多得以考见。

裴松之著《三国志注》,对于历史文献之去取从违,与陈寿《三国志》颇多疏离,大有人弃我取,人笔我削之趋势。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即断言:“(近世)盖见《注》所载尚有诸书,不知寿已尽取而为书矣!《注》之所载,皆寿书之弃余也。”(73)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二八《三国志·总论》,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05页。面对三国史料文献,陈寿《三国志》与裴松之《三国志注》,各有取舍从违,编纂成书,遂见有笔有削,有取有舍。清章学诚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74)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内篇五《答客问上》,第470页。参张高评:《属辞比事与〈春秋〉之微辞隐义——以章学诚之〈春秋〉学为讨论核心》,《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17辑,2015年,第152width=10,height=11,dpi=110180页。由于义昭笔削,所以《三国志》《三国志注》笔削取舍不同。史观之所以南辕北辙,职此之故。此势所必至,理有固然。

谈论三国学,必然牵涉到史观;不同史观,起于原初历史编纂时之笔削取舍不同。在“义以为经”之前提下,或以蜀汉为正统,或以曹魏为正统,皆可作如是观。陈寿著《三国志》,“运笔之际,仍时时流出维护故国家邦之私”;“这片故国乡怀,始终隐藏在作史时所删减旧籍的曲折笔锋之间”(75)参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三国史的解构与重建》,第111width=10,height=11,dpi=110150页。。所谓“维护故国家邦之私”“删减旧籍”,即是《春秋》或笔或削,或详或略之书法,体现出微辞隐义之曲笔讳书。见证《三国志》发用《春秋》书法,以造就一代史传。同理可推,对于史料文献之取舍依违,《三国志注》《三国志演义》不同,乃至于有无、异同、详略、重轻、虚实各有别,所以衍生出史观殊科,史学文学属性歧异之现象。要而言之,皆是“笔削昭义”演化所致。

笔削书法之言外意旨,如何考求?上引元赵汸《春秋属辞·假笔削以行权》标榜二语,最为知言:“以其所书,推见其所不书;以其所不书,推见其所书”,通全书前后观之,或类比、对比相关史事,或联结、绾合相关之文辞,或书或不书,或言或不言,或称或不称,或笔或削之间,就全书而考察之,彼此互发其藴,互显其义,可比事以指义,亦可约文而见义(76)参张高评:《笔削显义与胡安国〈春秋〉诠释学》,《新宋学》第五辑,2016年,第275width=10,height=11,dpi=110308页。。由此观之,比事属辞之法,堪作为传统叙事诠释解读之利器与津梁。古典小说之叙事,固渊源于史家笔法;而史家笔法,又宗法《春秋》书法。推本溯源,中国叙事传统,自以“属辞比事”之《春秋》教为祖始(77)张高评:《书法、史学、叙事、古文与比事属辞——中国传统叙事学之理论基础》,《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第64期,2017年,第1width=10,height=11,dpi=11033页。。世所谓书、不书,言、不言,称、不称者,即指《春秋》之或笔或削而言。正如上文所引章学诚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诚哉斯言!

前文曾称引清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谓“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而已,欲藉比事属辞之《春秋》教,成就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而且,“有以独断于一心”。由此观之,或详或略,或异或同,或重或轻,或忽或谨,出于作者之独断与别裁,是一家之言之所由生,故从中可知历史哲学、历史识见。推而广之,史料编比之多寡、偏全、有无、忌讳、回护,亦关涉笔削取义。文献史料之或详或重,就辞文之修饰而言,往往表现为渲染铺陈、书重辞复,自是史义、史观藉由属辞之展示。如习凿齿《汉晋春秋》,以蜀汉为正统。于是梳理文献资材,以塑造诸葛孔明形象:主要选取刘备三顾茅庐、孔明七擒孟获诸场景,进行详写重叙、渲染铺陈而成(78)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三国史的解构与重建》,第21width=10,height=11,dpi=11075页。,正如上文所引章氏所云,“详人之所略,重人之所轻,异人之所同,忽人之所谨”,如是,既因比事而显义,又藉属辞以见义,于是刘汉正统论之史观,昭然若揭。

或书、或不书,影响到文献征存之有无、存缺,史料取舍之多寡、偏全、异同,以及史家笔法之曲直、虚实、晦明、详略。史家苦心孤诣,经营擘画,于是史义出、史观见,是所谓“《春秋》之义,昭乎笔削”。诸葛亮《出师表》自云:“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79)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卷三五《蜀书·诸葛亮传》,第16页,总第791页。陈寿《三国志》曰:“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见。”(80)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第4页,总第785页。常璩《华阳国志》亦称:“先主遂造亮,凡三往。”(81)常璩撰,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62页。可见,“三顾草庐”实有其事。然鱼豢著《魏略》,以仇蜀亲魏为史观,乃妙用笔削见义之法,略人之所详,轻人所重,于是异人之所同,消解“三顾茅庐”之佳话,淡化君臣相得之形象,无中生有,虚构史事,宣称“亮乃北行见备”(82)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卷三五《蜀书·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鱼豢《魏略》,第5页,总第786页。。裴松之《三国志注》评论《魏略》所叙:“虽闻见异辞,各生彼此,然乖背至是,亦良为可怪”(83)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卷三五《蜀书·诸葛亮传》裴松之注,第5页,总第786页。参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三国史的解构与重建》,第84width=10,height=11,dpi=11092页。,即持偏执异辞之书法,评断鱼豢《魏略》叙事之偏颇。称我仇彼,存己废人,三国史家著史,用心于异同、偏全,史观往往随之转移。除鱼豢《魏略》外,王沈《魏书》塑造正统,专美曹魏;韦昭《吴书》则凸显运应东南,美化东吴(84)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三国史的解构与重建》,第129width=10,height=11,dpi=110148、198width=10,height=11,dpi=110212页。。此或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偏人之所载,从中可以识其史义与史观。

史料之笔削去取,依违与夺之际,自见史家之别识心裁、历史哲学。陈寿著《三国志》,于王沈《魏书》之史料,刻意视而不见,几乎削而不书,弃而不用。以王沈《魏书》之史观,美魏毁蜀,重北轻南。《三国志》削而不载,弃而不取,是所谓“略人之所详,而重人之所轻,异人之所同”,删集裁抑之际,即见笔削针砭之指义。大抵详略见重轻,重轻见笔削,或笔或削,乃见一书之史观。由详略、重轻、异同、笔削之书法,陈寿刻意隐藏在《三国志》中之《春秋》书法,当不难推求之。盖史料之裁汰拣择,攸关笔削显义之大凡。苟将《三国志》与《裴注》引《魏书》之史料对读比勘,然后知“尊蜀抑魏”之隐微笔法,缘于陈寿汉遗民之身份。其中之《春秋》大义,多藉详略、重轻、异同之书法,而曲曲传出。自史料之笔削去取,可以考察史观之指向。学界质疑《三国志》过度“回护魏、晋”,是否属实?但观《三国志》详略、重轻书法之偏向,持《春秋》笔削示义之说考察之,则是非、疑似、忌讳、回护之际,自有助于问题之定夺与判准。由此观之,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一书,企图重建三国历史,所用之方法与策略,与《春秋》笔削见义之学,可谓不谋而合。

《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以陈寿《三国志》为关键核心,划分史书文献为二:其一,成书于《三国志》前之史书,考察陈寿之去取从违,以见史观与历史哲学;其二,成书于《三国志》之后,观其所详、所重、所偏、所主,相互参照,亦足以推求史家笔法与《春秋》书法。书中言:陈寿于所见书,“对其中部分内容弃而不用,或加以删节,极可能隐含着陈寿取舍史料背后的史观”(85)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三国史的解构与重建》,第111width=10,height=11,dpi=110150页。。就笔削示义而言,确是一针见血之论。文献史料之或弃或用,或删或节、或取或舍,即是史家运化《春秋》笔削之书法。如探究鱼豢《魏略》、王沈《魏书》、韦昭《吴书》、胡冲《吴历》诸家之史观、史识、史义,不妨与《三国志》文献对读比观,或可证实:就删弃取舍,可以考见笔削、抑扬、褒贬与历史哲学。

又如韦昭著《吴书》,标榜东吴“运应东南”,以为东吴文化堪与北方分庭抗礼。而《三国志》多删略裁减,使之边缘化(86)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三国史的解构与重建》,第198width=10,height=11,dpi=110213页。。胡冲《吴历》,夸饰孙吴立国战略、复制临终托孤,皆为陈寿所删减弱化(87)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三国史的解构与重建》,第214width=10,height=11,dpi=110222页。。略人之所详,轻人之所重,人取我弃,人笔我削,遂成《三国志》之书法史笔。陈寿之文心、史观、史识、历史哲学,亦藉此可见。至于虞溥《江表传》,于东吴详书、重叙、偏载,美化之、强调之,于孙氏江东霸业,颂扬不遗余力;于赤壁之战,形塑周瑜鲁肃之英雄形象(88)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三国史的解构与重建》,第153width=10,height=11,dpi=110194页。。综览其或笔或削之书法,其史观为拥吴、仇蜀,自不待言。

从史笔之详、重、偏、美,可知史家叙事之视角、史家之史观指向。由此观之,欲解构三国学,重建三国之历史,其策略运用,可以考察文献之笔削,进而阐发其中之书法与史笔。观照史料取舍之有无、多寡、异同、偏全;探讨史家笔法之晦明、详略、曲直、虚实、抑扬、重轻。或就史事之编比探论,或就史文之修饰商榷,两两比观对读之,而陈寿、裴松之、习凿齿、鱼豢、王沈、虞溥、韦昭、张勃、胡冲,乃至于范晔诸三国史家之史观、史义、历史哲学,乃昭然若揭,呼之欲出。

此一胎源于《春秋》,发明于《左传》,大成于《史记》之传统叙事书法,其后开枝散叶,影响深远。吾人寻根探源,思量重返中华文化之精神家园,固然可据笔削书法以研讨《春秋》《左传》《史记》;更可以持此以考察《汉书》《后汉书》《新唐书》《新五代史》《资治通鉴》,乃至于《通鉴纲目》之书法、史观、史义、历史哲学。中国传统叙事学渊源于史传,特重“叙”;西方叙事学渊源于小说,较侧重“事”。东西方叙事学之出入异同,从此可以管窥一二。

要之,从《春秋》笔削示义,到史传比事见义,属辞显义,其流派衍为历史叙事、文学叙事。其要,归于“言有序”之义法发用而已!

三、馀 论
上引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称“《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又谓:“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云云。以上数语,牵涉到笔削、比事、属辞、详略、异同、重轻、忽谨诸《春秋》书法之课题。中国传统叙事学之指涉、元素、纲领、方法,多已具体而微表出。前后史料相形相絜,或书或不书,或取或舍之际,若趋向无、寡、略、轻、同、偏,固可从中考察其史义;反之,文献取舍若呈现有、多、详、重、异、全诸书例,尤可藉此探索其史观、史识,甚至于历史哲学。

学界研究《春秋》,汉何休《谥例》、晋杜预《释例》、晋范宁《传例》、唐陆淳《纂例》、宋胡安国《通例》,或指为《春秋》书法,或以为微言大义之所寄。《左传》释经,有五十凡例,近人据以为训诂学之素材。钱钟书《管锥编》别有见地,曾称:“昔人所谓《春秋》书法,正即修词学之朔。”又曰:“《春秋》之书法,实即文章之修词。”又云:“《公羊》《穀梁》两传,阐明《春秋》美刺微词,实吾国修词学最古之发凡起例。”(89)钱钟书:《管锥编》,台北:书林出版公司,1990年,第5册,第20页;第3册,第967width=10,height=11,dpi=110968页。以属辞比事之《春秋》衡量之,钱钟书以修辞学比附《春秋》书法,未免双义侧用,止凸出“属辞”显义一端而已。至于排比史事以显义,比事属辞以观义,具见其本末可以通义,则未尝触及。

先秦人物事迹,《史记》之世家、列传,往往笔削《左传》史事、史文而成。刘师培《〈史记〉述〈左传〉考》(90)刘师培:《左盦集》卷一《〈史记〉述〈左传〉考》,《刘申叔先生遗书》,台北:华世出版社,1975年,第3册,第13width=10,height=11,dpi=11014页,总第1451页。、近人刘正浩《太史公左氏春秋义述》(91)刘正浩:《太史公左氏春秋义述》,《师大国文研究所集刊》第6期,1962年。,发凡起例,启迪良多。唯《史记》所以能成一家之言者,于先秦史料之去取从违,必有独到之别识心裁,而学界忽之。笔者以为:司马迁私淑孔子,《史记》典范《春秋》,《太史公自序》已委婉昭示(92)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一三○《太史公自序》,第21页,总第1370页。。《史记》之历史编纂学,涉及或笔或削之书法,表述为属辞比事之《春秋》教,体现为有无、异同、详略、重轻、曲直、显晦诸叙事模式,则乏人问津,值得投入心力开拓。

班彪、班固父子纂修《汉书》,自楚汉之争至武帝在位,所述人物与史事,多与《史记》交叉重迭。汉王充、晋张辅、唐刘知幾、金王若虚等,有“班马优劣”之论。宋程颐、明焦竑、清蒋中和等,则发表“班马异同”之说。其中,宋人倪思著《班马异同》三十五卷,颇具代表性,大抵尊《史记》而卑《汉书》。清代,有杨于果《史记笺论》、杨琪光《史汉求是》二部专著。其他,如钱谦益、顾炎武、全祖望、牛运震、王鸣盛、赵翼、章学诚、徐乾学、沈德潜、浦起龙诸家;近人梁启超、刘咸炘、吕思勉、朱自清、郑鹤声、白寿彝,于班马异同,甚至于班马优劣,多有触及,自有新见(93)张新科、俞樟华:《史记研究史略》第三章《宋代开〈史记〉评论的风气》,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68width=10,height=11,dpi=11094页。。笔者以为,探究此一课题,若借镜《春秋》或笔或削之义,从属辞比事之书法切入,比较《史》《汉》二书之有无、异同、详略、重轻、曲直、显晦之叙事,则其史识可知,史观可见,优劣得失不难考察。

明万历间,余邵鱼编《列国志传》,有余象斗刊本等多种。至崇祯间,冯梦龙长于《春秋》学,著有《春秋衡库》三十卷、《别本春秋大全》三十卷。始扬弃《列国志传》之浅陋,参考《左传》史事,旁及《诗经》《国语》《战国策》《史记》《说苑》《列女传》《吴越春秋》等文献,改写春秋列国之史事,成为典雅之讲史,撰成《东周列国志》历史小说一○八回。清乾隆间,蔡元放删订评注,即成至今通行之《东周列国志》。《东周列国志》存在援引史料讹误、前后矛盾诸缺失(94)冯梦龙原著,蔡元放改撰:《东周列国志》卷首刘本栋《引言》,台北:三民书局,1976年,第2width=10,height=11,dpi=1106页。。除此之外,叙事大多有本有源,信而可征。唯顾及商品经济,历史小说难免附会增饰,以迎合读者期待。既为演义,故不乏小说家笔法。较诸《三国志演义》之“七实三虚”(95)章学诚《丙辰札记》:“惟《三国演义》,则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以致观者往往为所惑乱。”章学诚:《章氏遗书》外编卷三,台北:汉声出版社,1973年,第52width=10,height=11,dpi=11053页,总第888width=10,height=11,dpi=110889页。,或评为九实一虚,谓叙事较近历史事实,与一般小说家言,会当有别。《东周列国志》受市井读者欢迎之程度,远不如《三国志演义》,或由于此。

因此,若持《东周列国志》历史小说,与《左传》《史记》诸史传对读,则藉由文献史料之取舍删改,可以考察比事属辞之叙事,于是因彼此之有无、异同、详略、重轻、虚实、损益、曲直、显晦,而见笔削、抑扬、劝惩、褒贬之史观、史义。学界不妨以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之霸业为研究课题,外加吴越争霸之原委,作为研究选题,从或笔或削,看《东周列国志》对《左传》之接受,以此见历史与小说之分野,史学与文学之异同。此一选题,值得投入心力耕耘,犹持《三国志演义》文本,与《三国志注》《三国志》对读比较者然。深信对于小说之取资史传,如何自成一家,当有启益。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2.01.10

作者简介:张高评,台湾成功大学名誉教授。

[责任编辑 刘 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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