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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清华简《治政之道》札记(六则)③
马晓稳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

清华简第九辑收录的《治政之道》,整理者认为其与第八辑《治邦之道》编痕一致,文义贯通,应是首尾完整的一篇政论。两篇简文用字、措辞、内容、思想等都有不少契合之处,合作一篇观是很好的意见。本文拟对全篇几处字词训读问题谈些看法,聊作缀补。



《治政之道》有一段描写治世的文字:④ 文中与本文讨论关系不大的简文一般采用宽式释文。

其民岁猷,五种岁获,丝纩岁熟,羽毛岁解,皮革岁pagenumber_ebook=57,pagenumber_book=52,飞鸟趣鹿水鼠岁生,青黄金玉珠琮璇pagenumber_ebook=57,pagenumber_book=52岁至。故昔者圣人治者是贵,能治乃富,上且不危,以亡忧于天下。圣人之业,日可见,月可知,岁可赖。

其中“猷”字,整理报告读为“育”,又疑读为“徭”。我们认为读为“揂”文意或更为妥洽。《说文》:“揂,聚也。”典籍中又作“遒”,《诗·破斧》“四国是遒”,郑笺:“遒,敛也。”《诗·长发》“百禄是遒”,毛传:“遒,聚也。”古人在形容圣王之世或修明政治时,常常会有天下之民归附一类的说法,略举数例如下揭:

于是乎方百里之中率,天下之人就,奉而立为王。 上博简《容城氏》

于是管仲与桓公盟誓为令曰:“老弱勿刑。参宥而后弊,关箭而不正市正而不布。山林梁泽,以时禁发,而不正也。”草封泽盐者之归之也譬若市人。 《管子·戒》

远国之民望如父母,近国之民从如流水,故行地滋远,得人弥众。 《管子·小匡》

春秋战国之时,诸侯力政,战争频仍,各国统治者都采取措施吸引邻国人口,增强国力。正如《管子·重令》所说:“地大国富,人众兵强,此霸王之本也。”可见人口无疑是国家的重要财富,简文“其民岁揂”与“五种岁获,丝纩岁熟”等并举,显然都是治世下物质财富源源不断之表现。



《治政之道》第5号简:

故夫君臣之相事,譬之犹市贾之交易,则皆有利焉。故上下不悀(痛),以图政之均,政所以利众。

“悀”字整理者引《玉篇》:“怒也,忿也。”又疑读“痛”,《说文》:“痛,病也。”我们认为或可读为“讼”。悀从“用”声,上古从“用”可与“公”声字相通。《书·尧典》:“嚚讼可乎?”《经典释文》:“讼,马本作庸。”《仪礼·大射仪》:“颂磬东面。”郑玄注:“古文颂为庸。”

《说文》:“讼,争也。”《书·盘庚》:“今汝聒聒,起信险肤,予不知乃所讼”,孙星衍注:“讼,争也”。简文大意是说君臣相事,如同交易互惠,上下没有争讼,谋求施政均衡,人民都能获利。



《治政之道》第11—12号简:

昔之为百姓牧,以临民之中者,必敬戒毋倦,以避此难,没身免世患难不臻,此之曰圣人。

简文大体是说过去治理百姓的人,敬戒无倦,因此能避除此祸,至死患难也不会降临。整理报告引《论语·阳货》“免于父母之怀”将“免”训为离开,“免世”也就是“离开人世”,应该说对文意的把握是非常准确的。类似的又如《后汉书·申屠刚传》“今圣上幼少,始免襁褓。”李贤注:“免,离也。”但古书中训为“离”的“免”,应是免除义的在具体语境下的随文训释,恐怕并不能直接等同于空间距离上的离开。“免世”的释读应与传世文献和近出楚简中“即世”“就世”等结合起来考虑。

“即世”一词《左传》及清华简《系年》习见,清华简《郑武夫人规孺子》有“今吾君既世”,整理者也读为“即世”。①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保护与研究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陆)》,上海:中西书局,2016年,第106页。 “就世”见于上博简《曹沫之阵》“没身就世”,②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以及《国语·越语下》:“先人就世,不谷即位。”

“即世”“就世”为何会有死亡的意思呢?郭永秉指出 “世”可以表示“死”义,这一义项不见于《汉语大词典》等大型古汉语辞书。郭永秉说:

“就世”的“就”,我认为本来是就止、趋向的意思,“就世”“即世”的词义,可结合“即命”(见《左传》文公六年)来作分析。“命”指人一辈子生命的过程,接近、趋向人走过一辈子的生命的境地也就是趋向于死,所以把“死”叫作“即命”,但“命”最终没有引申出“死”的意思,这显然是因为“生命”与“死”的词义不可兼容于一语中间;而“世”由“世代”“一世”的意思引申出“死”的意思,却是十分合理的,所以后来这个意义在“世”当中凝固下来,成为一个独立的义位……① 郭永秉:《说表示“死”义的“世”字》,见《文字、文献与文明——第七届出土文献青年学者论坛暨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广州:中山大学古文字研究所,2018年8月。 禤健聪:《战国楚系简帛用字习惯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405页。

这里将“即世”与“即命”结合起来考虑,颇富启迪。“接近、趋向人走过一辈子的生命的境地也就是趋向于死,所以把‘死’叫作‘即命’”,是非常正确的意见。但我们认为这“世”与“命”的意思相类,都是指人一生的过程。《吕氏春秋·观世》:“故日慎一日,以终其世。”高诱注:“没身为世”。一世,就是人的一生。此外古书中亦有“没世”,“没”当训为满、尽。“免世”的释读也应与之近似。“免”或可读为“弥”,上古“免”明母元部,“弥”明母歌部,② “弥”从“尔”声,张富海据中古音韵地位与古文字材料相关谐声通假现象指出“尔”字上古当归入歌部。参见氏著:《清华简〈系年〉通假柬释》,见李守奎主编:《清华简〈系年〉与古史新探》,上海:中西书局,2016年,第451页。二字古音很近。文献中“弥”表示“满”“尽”一类的例子很多,金文常见的“眉寿”,沈培先生读为“弥寿”,③ 沈培:《释甲骨文、金文与传世典籍中跟“眉寿”的“眉”相关的字词》,见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出土文献与传世典籍的诠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此外金文中亦有“弥生”,表示尽寿、满寿之义。在古人看来,一生中未因疾病、灾祸夭亡,能得享天年,过完一生便是长寿。《韩非子·解老》:“行端直则无祸害,无祸害则尽天年,得事理则必成功,尽天年则全而寿。”《吕氏春秋·适音》:“胜理以治身,则生全以。生全,则寿长矣。”另一方面寿尽,寿满便也意味着死亡,所以表示长寿的“弥生”“弥寿”与表示死亡的“没世”“即世”“就世”“弥世”在表达方式上虽然相似,但意义各有侧重。

综之,我们认为至少在“即世”“就世”“没世”“免世”这类动宾结构的词组中,④ 郭永秉认为“世”有“死”义,一个重要证据是典籍中有“早世”一词,如“早世陨命”“先帝早世”,似乎很容易得出“世”表示“死”,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类“世”,多固定在“早世”一词中,颇疑“早世”是“早弃世”之类的缩略。“世”应理解为一世,即人的一生,前面的动词都是趋止、满尽一类的意思。



上博简《鲍叔牙与隰朋之谏》提及竖刁、易牙祸乱齐国时有如下一段描述:

纵公之所欲,厉民猎乐,笃欢倍pagenumber_ebook=59,pagenumber_book=54,疲弊齐邦。日盛于纵,弗顾前后,百姓皆宛pagenumber_ebook=59,pagenumber_book=54,奄然将亡。(第5号简)⑤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其中“宛”字原篆作pagenumber_ebook=59,pagenumber_book=54,这类字形旧有不少释法,自赵平安、冯胜君释为“宛”后,⑥ 赵平安:《战国文字中的“宛”及其相关问题研究》,见《第四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研讨会论文集》,相关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2003年,修改稿收入氏著:《新出简帛与古文字古文献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冯胜君:《释战国文字中的“怨”》,见《古文字研究》第25辑,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81—285页。信者日多。⑦ 最近系统梳理过该字形的李家浩仍坚持所从为“邑”,但也承认该字在古文字材料中应读为“宛”一类的音。参见氏著:《战国文字中的“pagenumber_ebook=62,pagenumber_book=57”字》,见《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六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45—276页。“pagenumber_ebook=59,pagenumber_book=54”右上当是“肙”之省,也逐渐成为多数学者的共识。不过“宛pagenumber_ebook=59,pagenumber_book=54”该如何释读却一直未有定论,⑧ 参见朱艳芬:《〈竞建内之〉与〈鲍叔牙与隰朋之谏〉集释》,长春: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53—55页。结合字形、文意大概读为“怨厌”、⑨ “厌”为憎恶、嫌弃之义。此说由李天虹提出。见李天虹:《上博简〈竞〉、〈鲍〉篇校读四则》,武汉大学简帛网,2006年2月19日。“怨悁”是比较可信。⑩ “悁”训为忿恨。此说见张富海:《上博简五〈鲍叔牙与隰朋之谏〉补释》,《北方论丛》2006年第4期。 不过,这类读法也有不太好解释的地方,楚文字中表示“怨恨”之“怨”多用从“肙”之字表示,① 郭永秉:《说表示“死”义的“世”字》,见《文字、文献与文明——第七届出土文献青年学者论坛暨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广州:中山大学古文字研究所,2018年8月。 禤健聪:《战国楚系简帛用字习惯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405页。按理,简文中“pagenumber_ebook=59,pagenumber_book=54”应读为“怨”才更贴合楚人用字习惯,而奇怪的是“pagenumber_ebook=59,pagenumber_book=54”前又恰是“宛”字。

陈剑指出“百姓皆宛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的“宛”“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二字必有一字系衍文,而且最可能的应为“宛”字系衍文。可能底本原是作“宛”的(齐文字),抄者或读者或以楚文字“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加注于其旁、其下侧或简背,以明“宛”在楚文字中与“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相当,而后“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字又阑入正文,遂成现所见之貌”。① 陈剑说见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学术讨论区“关于《鲍叔牙》中的‘怨悁’下评论。

此说字形、文意、用字习惯以及文本形成过程等方面都得到很好的解释,所以屡见学者作为楚简释读的佳例称引之。② 蔡伟:《误字、衍文与用字习惯——出土简帛古书与传世古书校勘的几个专题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100—102页;王凯博:《出土文献资料疑义探研》,长春: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第230—232页。

清华简《治政之道》第42号简有如下一段话:

夫乱者乃违心惌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不辑君事以辱亓君,事无成功,疲敝军徒,略其车兵,以不得其意于天下,则又咎天曰:……

简文中的“惌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与上博简“宛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记录的无疑是同一个词。“惌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的再次出现,让我们有机会重新审视过去的旧说。按照陈剑的解释,《鲍叔牙与隰朋之谏》很可能是一篇楚人抄写的齐地文献,“宛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杂糅了齐、楚两系记录同一个词的不同的用字习惯,但这种“衍文”应该是“一过性”的,不大可能不同书手、不同篇章中犯有同样错误,而且《治政之道》是较典型的楚文字,内容上也看不出底本来自别国的迹象。更为关键的是简文“违心”“惌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两两成词,如去掉一字,这句话就非常别扭了。

现在看来最有可能的解释是,“惌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就是楚人习语,并不是书手偶然失误的产物。过去张富海读作“怨悁”还是有道理的,不过考虑到楚文字用字习惯,我们认为或应读为“惋怨”。“惋”古有怨恨义,《战国策·秦策二》“受欺于张仪,王必惋之”,鲍彪注:“惋,尤恨。”张衡《四愁诗》“何为怀忧心烦惋”,张铣注:“惋,怨也。”“惋”“怨”同义连用,类似说法古书中还有不少,如:《尚书·无逸》:“民否(丕)则厥心违怨,否(丕)则厥口诅祝。”《经义述闻》引王引之说“违与怨同义”。③ 王引之:《经义述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99页。

《管子·形势解》:“小民疾怨,天下叛之。”“疾”、“怨”同义。《管子·君臣上》“故民不疾其威”,尹知章注:“疾,怨也。”“惋怨”与“违怨”“疾怨”一样,都是怨恨的意思。

最后顺便说一下,楚简中有不少相邻两字音同或音近的现象,有学者认为其中一些属于音近而误的衍文。④ 参见蔡伟:《误字、衍文与用字习惯——出土简帛古书与传世古书校勘的几个专题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王凯博:《出土文献资料疑义探研》,长春: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 如《孔子见季桓子》“上不亲仁,而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尃问其辞于逸人乎?”“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尃”二字俱从“父”声,陈剑指出二字必有一字系衍文。⑤ 陈剑:《〈上博(六)·孔子见季桓子〉重编新释》,见陈剑:《战国竹书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98页。 尉侯凯认为“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尃”当读为“匍匐”,表恭敬貌,⑥ 尉侯凯:《〈孔子见季桓子〉补释三则》,《出土文献》第13辑,上海:中西书局,2018年。字音文义都能讲通,是很好的意见。“匍匐”二字声韵俱近,当是一个联绵词。这也启发我们,过去归入音近衍文的例子中是否还存有这类联绵词未被我们认出来呢?



《治邦之道》第5号简有如下一句话:

彼天下之pagenumber_ebook=60,pagenumber_book=55(锐)士之隐在下位而不由者。⑦ “隐”字简文原作“pagenumber_ebook=62,pagenumber_book=57”。具体释读参见拙文:《“pagenumber_ebook=62,pagenumber_book=57”字源流考》,《出土文献》第15辑,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第126—131页。

其中,“pagenumber_ebook=61,pagenumber_book=56”字,整理者已据郭店简《老子》甲本释为“锐”,这是很正确的意见。不过“锐士”一词,先秦两汉典籍中大多是军士、武士之义,如:

今臣言击之者,故非发而深入也,将顺因单于之欲,诱而致之边,吾伏轻卒锐士以待之,险鞍险阻以备之。 《新序·善谋》

妄行则群卒困,强进则锐士挫。 《管子·制分》

韩尝以二十万之众辱于晋之城下,锐士死,中士伤,而晋不拔。

《史记·楚世家》

这类意思很显然与简文不合。《说文》“锐”字籀文作“pagenumber_ebook=61,pagenumber_book=56”,该字又见于上博《周易》,作“pagenumber_ebook=61,pagenumber_book=56”,今本对应之字作“列”。锐,上古余母月部;列,来母月部,古音很近。我们认为“锐士”应该读为“烈士”。古书中有不少关于“烈士”的描述,略举数例如下:

官爵,所以劝民也,而好名义不进仕者,世谓之烈士。 《韩非子·诡使》

世之所谓烈士者,离众独行,取异于人,为恬淡之学而理恍惚之言。 《韩非子·忠孝》

看来先秦所谓的烈士可指那些好名义而不愿出任官职的人,这与简文所说的“隐在下位而不由”若合符节。



《治邦之道》第10号简:

毋面pagenumber_ebook=61,pagenumber_book=56(谅),毋作伪,则信长。毋喜誉,必察听,免恶虑美,憎而远之,则下不敢pagenumber_ebook=61,pagenumber_book=56(谗)上。毋恶谣,察其信者以自改,则过希。

“免恶虑美”之“虑”,整理者引《尔雅》训为“谋也。”“虑”字原篆作“pagenumber_ebook=61,pagenumber_book=56”从心膚声,可读为“傅”。膚、傅古音都是帮母鱼部。《广雅·释诂》:“傅,就也”;《周礼·卢人》“重欲傅人”,郑玄注:“傅,近也”。免恶傅美,即免除邪恶,亲近美善。

此外这句话中出现了两次“pagenumber_ebook=61,pagenumber_book=56”字,整理者分别读为“谅”“谗”。我们认为应该统一考虑,该字从“京”得声,或可读为“虞”。京,上古见母阳部,虞,疑母鱼部,二字都是喉音,韵母鱼阳对转。《左传·宣公十五年》“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广雅·释诂》“虞,欺也”。这段简文是说:不当面欺骗作伪,如此则信誉增长;不喜赞誉之言,要察听实情,免除邪恶,亲近美善,对邪恶憎而远之,那样臣下就不敢欺瞒主上。也不要厌恶流言,审察其可信而改之,这样错误就会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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